2019年9月7日

　　我到村里的第一天，跟村主任说：“你带我去村里走走，这两天带我去每家每户走一趟。”

　　村主任满脸不屑一顾地摇摇头：“你靠走着去？两天？不可能。”

　　我十年前在北方的农村工作过，北方的农村不管有占地面积有多大，老百姓住的地方就那么一小块，从我们在《地道战》里看到的高家庄、赵庄、马家河子到《乡村爱情》里的象牙山村都是这样，住的很集中，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要走二十分钟的已经是不得了的大村子了。

　　但南方的农村不是这样，尤其是山区的农村。我们那个小村子算面积才0.8平方公里，折算成亩数也就1200亩，连北大校园的一半都不到。燕园据说有2900亩，在我印象里不管是吃饭、上课、洗澡、打球，都是一辆自行车搞定的事，哪怕没有自行车，腿着也都能走到了。

　　但我在村上第一次入户，就体会到了什么是“望山跑死马”。直线距离不到500米的两家人，搞不好就是隔山相望，你从这家跑到那家，先从小山头上下来，再顺着一条河沟，翻过一个矮梁子，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。我气喘吁吁跟在村支书和主任后面问某家还有多久到的时候，他俩总是一脸坏笑的来一句：早的很。

　　我给我们工作队定了个规矩，贫困户那里每个月都要全部走一遍，一般户稍微频率降一下，每个季度争取都要去一趟。这问题就来了，我发现走路不是个事，靠脚走半天去不了几家，见不了几个人。有的住的远的老百姓家，你要是去了赶上人家不在家，下次再去又得费半天时间。

　　于是我们就改成坐村主任的老爷车去入户。村主任的车是一个袖珍电动汽车，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：“车又没得电了”，有时候赶上电不足还要上陡坡，我们人得先下来，否则太重就开不上去，搞不好还得搭把手推一下。饶是如此，村主任一天到晚忙的很，也不见得时时都有空跑车送我们。

　　于是我决定买个小电动。

　　开始只是为了方便些，我想去谁家看看聊聊，自己一扭车把就走了，既省时间，又不麻烦村干部，自由的很。后来我发现，骑着小电动在村里到处跑其实是一件很酷的事。

　　老百姓是很有意思的，你带着人、拿着本、开着车，一本正经当回事去看他的时候，他对你是敬而远之的。你和他聊天，一般话很少、只是笑、都挺好。但我骑着电动瞎逛的时候就不一样了，有一次在路上看到一个很熟的老爷子，他平时看到我就是问个好，那天看我骑着车路过他家门口，他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，笑得特别灿烂，打招呼的嗓门都大了不少。

　　其实这个很好理解，老百姓很单纯，就觉得领导来了，开着车来的，他们给你搬椅子、倒茶、让烟，说好听的话，但不见得是真心话，因为人隔了一层车窗，心就隔一层肚皮。

　　我后来发现，能让老百姓和你“摆龙门阵”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。以前总说贴近群众，搞得好像只要你去“贴”就能“近”一样，其实不是的，怎么用农民的话去和农民交流，这是个能力，首先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。我是从北京来的四川，我估计对于很多在村里呆了一辈子的村民来说，我是他们这辈子唯一见过北京来的“书记”。没出过山里的老百姓有时候对北京是有很多幻想的，总觉得，从北京来的都是大官。大家都会在心里比，你比那个某某领导是不是还要大一些，因为你是北京来的。

　　有很长一段时间，我骑着电动车走在路上，有村民看到我，一般都会说一句话：“你辣么大个书记还骑个电瓶车吔？”言下之意，哪有大领导和老百姓一样骑小电动的。后来天天这么晃悠，大家慢慢就知道我不是“辣么大”的书记，而是个“辣么小”的书记。不仅小，而且小，可能是全中国最小的书记了。小到和他们差不多，一样也要骑电动，一样冬天的时候被冷风吹的直打哆嗦，一样看到坡上不去得下来推一把。

　　再后来我在村里骑车被人拦下来就成了家常便饭，拦下来说什么的都有，很多时候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和让人哭笑不得的事。比如有一个老大娘，把我半路拦下来，说她有两个儿子，小儿子因为当年是超生，户口上到了别的村亲戚家，现在年纪大了要两个儿子照顾，老大觉得老二也有义务，老二觉得自己户口在外面，将来只有义务，没有权利，闹得不可开交，老太太拽着我一路哭，说让我给想想办法。这种事其实不管是什么书记，都没有办法的，其实老人家自己也知道，但是她要说出来，她跟你说了，觉得自己踏实些，求个心理安慰罢了。

　　你去老百姓家去的次数多了，人家能听出来是你的车来了，这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。我们村上最偏远的一个居民小组有一个83岁的贫困户，是个孤老，耳朵有时候背有时候好，平时没事做就在家里砍竹子编筲箕卖钱，我去看了他十几次，几乎每次都是在重复同样的动作。我有一次夸了他手艺好，让他有时间给我表演下。后来我骑车去他家隔壁的贫困户家，刚停下车，他就从家里走出来了，说是听见我来了，要给我编个筲箕看，前几天刚砍的新竹子。

　　我们和群众的交往，是断不可视为任务的。因为淳朴的农民，往往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暖心之举。去年冬天的时候，有一户农户拿着四十多个鸡蛋到村委会来卖给我们，那个时候正是土鸡蛋紧俏的时候，高价都收不太到，鸡蛋贩子每天在村里转好几圈收鸡蛋，但是这个农户没有卖给上门的贩子，反而跑了四十多分钟山路给我们送过来，就说了一句，“我们还是信你”。

　　我自幼读史，每读三国先主携民渡江一节，以前总是不理解为何刘备逃命都要带着百姓，现在想来，也许就是为了不负这一份信任所托吧。

　　来源：农民日报

　　作者：商务部驻四川省广安市广安区革新村第一书记 金达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