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振兴之路应该是什么样的?近日,记者走访全国多地多位返乡创业青年、基层干部、乡村居民,试图从青年的视角来探讨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与城市不一样的东西才是乡愁
全国提升乡村风貌、改善人居环境工作陆续开展以来,多地农村面貌可谓焕然一新。村民住房整齐划一,硬化道路四通八达,街边树木郁郁葱葱,让人不禁感叹,走进村庄犹如走进一座公园。
但在成效显著的背后,各种观念的冲突也随之而来。返乡青年小王表示:“农村一定要‘土’,‘土’才是农村该有的味道。现在很多农村搞得像城市,那城里人为什么大老远跑来看这个?”
在小王所在的中部某省村庄,记者发现,在主干道旁的村民住宅统一粉刷了白墙。据小王介绍,附近还有一些村子甚至连外形设计都一样,以达到整齐划一的效果。
除了外墙,村里几乎全部道路都实现了硬化,并在路旁栽种了树木。这本是一件好事,但年轻人似乎并不买账。
“保证基本的基础设施建设无可厚非,但没必要过度硬化,羊肠小路并不影响美观,掉了墙皮的房子也有乡村风味。这些与城市不一样的东西才是乡愁,唤起人们的乡愁大家才愿意来。”小王说。
对这样的整齐划一,老百姓也有意见:为啥自己家要跟别人家一样?自己花钱盖的房子为啥还要重新刷漆?
与之形成对比的,是在东部某省村庄,该地以古朴、不加任何修饰为特色,吸引了200余名青年返乡创业定居,小野便是其中之一。
小野是景观设计专业出身,在她看来,多地乡村的绿化工程稍显多余。她解释,乡村自生自长的树才是与当地更匹配的树,人工栽培出来的不论从景观角度,还是从生态保护角度,都是对原有乡村风貌的一种破坏。
同样选择在此地定居的创业青年小新也认为,乡村的“现代”与否并不影响其对青年的吸引力,“我刚进村时,路没有修完,甚至连路灯都没有,但我喜欢这里山清水秀的风景和有趣的人,我觉得这是它的魅力所在”。
这些青年大多有过一线城市生活的经历,大家的共识是,年轻人选择乡村只是因为向往乡村本身,如果有任何不属于乡村的改造,那都不是那里该有的样子。
资本投入不等于良性发展
与过度的景观化改造一样,对这些年轻人来说,一些地方社会资本的大量涌入也在无形之中改变着他们心中的“美丽乡村”。
小新庆幸自己所在的村庄还没有大量资本进入,如“世外桃源”般静谧。即使在200余名青年聚集之后,“新老村民”也达成了某种默契,绝不允许这里成为表面热闹的“网红村”。
但就在不远的山边,便有一个远近闻名的“网红村”。据小新介绍,该村便是乡村风貌改善后,引入大量社会资本,进行商业化开发,网红经济和旅游产业得以蓬勃发展。
记者走在该村的街头,便如同走进一条都市里的繁华步行街,商户街摊门庭若市,往来人群络绎不绝,咖啡厅、酒吧、奶茶店一应俱全。
记者采访一名村民,对方摇摇头说:“谁希望家门口天天塞满了旅游大巴,挤满了人,连出个门都吵吵闹闹的,不得清净!”
小新对此有自己的看法:一方面,资本对乡村的影响程度远比刷墙栽树要大得多。另一方面,老百姓都有从众心理,一个村子搞旅游,恨不得家家都要开民宿,挣不挣钱先不论,短时期内一片繁荣,可当这个“网红经济”的热度和流量过去了,这些民宿怎么办?这个被改造得“面目全非”的村子又该何去何从?必须有长远的规划,有撑得住的产业优势,才能解看得见的“远虑”。
同时,社会资本的过度开发介入,一定程度上也会挤占创业青年的生存空间。
青年小胡吐槽说:“如今一些地方急功近利,大家都想尽快出成绩,所以乡村更关注的是能引来多少大资本,资本投入越多,对乡村资源占用就越多。”
他介绍,当地的政策补贴是与资本投入数量挂钩,100万元至500万元的投资会得到10%至30%不等的补贴,而100万元以下则没有补贴,从而导致越大的社会资本越好进入乡村市场,而创业青年则步履维艰。
小胡最初选择在此地打造一座“心灵疗愈”空间,让更多备受压力的都市青年、家庭来到乡村,接受大自然的心灵疗愈。可满打满算,成本不过五六十万元,根本达不到补贴线,“一般的创业青年,一出手就100多万元的少之又少,这样有些功利的政策从长远来看,对真正有志向、有想法去改变乡村的年轻人是不利的。”
“反过来讲,与打造一个‘网红村’和过度的硬件建设相比,青年必要的创业支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但这些支持却可以留住乡村振兴的骨干力量。”小胡说。
在西部某乡村采访时,一名青年基层干部毫不避讳地告诉记者:“刚来村里时,看见这整洁的街道眼前一亮,感觉刷新了对乡村的认知。可当我推开老百姓的家门时看到,实际上他们离真正的富裕之家,还差得远。”可见,资本也好,景观改造也好,短时间内确实可以带来成绩,但长远来看,成效还值得探讨。尤其是对于当代青年来说,“有趣的灵魂”往往比“好看的皮囊”有吸引力得多。
稳定才是振兴的前提
以“关键少数”来带动“绝对多数”,这似乎已经成为当下很多乡村共同的发展思路。江西横峰县葛源镇枫林村驻村干部许明亮则一直在思考,当下究竟是应该全力争取“少数”返乡,还是该优先服务好生活在乡村里的“剩余多数”?
就枫林村实际情况而言,由于地处落后欠发达地区,不论是发展产业还是吸引人才,都具挑战性。
“落后乡村想要振兴需要长期奋斗。相比于抓‘少数’,眼下我们更应该抓好‘多数’,稳定才是发展的前提。”许明亮说。
2019年,许明亮刚刚走出厦门大学来到枫林村时,便被这里的留守人员问题伤透了脑筋。
老人有事没事、三五成群谈论些是非,或是跑到村委“坐一坐”要点“好处”。妇女沉迷麻将,孩子缺乏管教,“农家书屋”近乎荒废。
许明亮也曾是留守儿童,他深知服务好这三类人群才是为未来乡村振兴打基础、做铺垫。家长是孩子的榜样,改变老人、妇女的现有观念是他急需解决的第一道难题。
为了调动起妇女的劳动积极性,许明亮为大家找了些手工零活。比如做个帆布袋、窗帘挂坠等小物件,坐在家里即可完成。虽然一天赚不到什么钱,但一方面大家忙起来了,当个副业也是一个好的开始。另一方面,只有通过动手劳作才知赚钱不易,忙活一天也许都不及麻将桌上一把牌的零头,自然而然会养成勤俭节约的意识。
有妇女表示:“虽然钱少,但做一分得一分,心里踏实。”
同时,村委成立巾帼志愿服务队,负责每家每户庭院打扫、卫生检查等工作,环境卫生情况得到极大改善,现在每次全镇卫生评比,枫林村都是名列前茅。
对于孩子的教育问题,许明亮联合母校厦门大学共同成立了留守儿童关爱之家。与很多支教项目不同,在枫林村,每名留守儿童都能得到厦门大学师生志愿者一对一的长期帮扶,两年多来未曾间断。每月,许明亮还会组织孩子们来到留守儿童关爱之家,由厦门大学志愿者统一视频授课。
在许明亮的坚持下,“农家书屋”日渐热闹起来。路上碰到孩子们,大家还会称呼他为“许校长”。很多孩子表示,要立大志,考大学,见识不一样的天地。
人的改变,无形中就是村子整体面貌的改变。近年来,枫林村先后获评“中国传统村落”,入选第一批“红色名村”、第二批“国家森林乡村”等。这让许明亮感到,“多数带少数”也是一条可行之路。
对于外出青年来说,家人的转变和乡村良好舒适的环境是肉眼可见的,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具说服力。“很多时候大家会觉得,年轻人不喜欢扎根乡村,是因为乡村与城市硬件条件上的差距,但其实对于有意回归乡村的青年,他们更关注的是一个村庄的内核。这个内核可以是人,可以是物,可以是自然风光,可以是历史文化,只要有打动大家的点,大家不仅愿意来,而且还留得住。”返乡青年小洪说。 (文中小王、小野、小新、小胡、小洪均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