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为奢嘎村航拍图。 毕节市纳雍县羊场苗族彝族乡政府供图
一
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在救护车里响起……接电话的医务人员说,脱贫攻坚任务再紧急,要生孩子了,也得早点儿来医院呀!可是,这孩子早产了两个多月,谁知道突然就要生产了呢!
早产的孩子太小了,需要保温箱,可救护车里没有。于是又紧急向县医院求助,希望立刻派有保温箱的救护车来接。
婴儿的母亲名叫王艳,是在贵州省毕节市纳雍县羊场乡奢嘎村驻村的扶贫工作队员。王艳大专毕业后参加了招聘考试,前几年来到这儿驻村扶贫。
那正是精准扶贫全面深入到村寨的时候,考虑到脱贫任务艰巨,纳雍县面向社会公开招考扶贫特岗工作队员,报考者要求大专以上学历。共有11814人报考,录取509名。这批大学生冲到扶贫一线,被当地人称为脱贫攻坚“特种兵”。
王艳和毕业于安顺学院的女青年吴云同一天来村里报到。“刚到村时,住处都没有,我和吴云一起住在村委会的图书室里面,另有一间我们作厨房。”
最初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户去做“精准识别”。奢嘎村3163人分布在13个村民组。她们走啊走,走遍了600多户。每天早上7点就出发,到村民家里照相、量房子、算收入,晚上回来做资料,与村两委一起汇总数据。那段时间,晚上经常摸黑回住处,煮两个洋芋,蘸着辣椒面,就是一顿饭。识别出来的贫困户,大部分是靠低保维持生活。看到他们的实际困难,王艳和吴云感到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。精准扶贫的前提就是精准识别,村民不会写申请的,她们就帮着写。
她们刚来时,奢嘎村还没有集体经济。后来村党支部领办村集体合作社,村里才建起了养猪场,圈舍有210间,初步有了集体产业。再后来,村里还有了卫生室、文化活动室、小超市,这些都是集体资产。2017年,村办公楼建成,她们搬了进去,一人住一间寝室。
2019年国庆节,驻村干部都没放假。王艳的丈夫是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民族中学的教师,他利用假期来奢嘎村看望妻子。10月3日晚,王艳去乡政府参加全市脱贫攻坚电视电话会议,回村已半夜。深夜1点钟,她感觉肚子疼得厉害。她丈夫赶紧把她抱上车,送往邻近的赫章县古达乡卫生院。
花了3个多小时才到达古达乡卫生院。医生建议马上送赫章县医院,于是上了乡卫生院的救护车。驾驶员车开得很快,王艳的肚子疼得厉害,孩子出生的准备工作还一点都没做。一路上,王艳心里特别紧张,不知道会怎样。她后来回忆说:“快到野马川高速路口的时候,我告诉医生,感觉孩子快要出生了。孩子就真的出生了。”
县医院派来的救护车把产妇和婴儿都接到医院。早产两个多月的孩子只有1.9公斤,马上又被送去毕节市人民医院。王艳则留在县医院。她躺在床上,一面担忧孩子,一面还想着手上的工作尚未交接,会不会耽误村里脱贫攻坚的进度……幸运的是,8天后母子相见,孩子一切健康。2019年奢嘎村也成功脱贫。王艳说:“孩子生在脱贫攻坚的路上,是一段特殊的经历。”
二
黄满也是一名脱贫攻坚“特种兵”,她的“战场”在昆寨乡夹岩村。
夹岩村有6个村民组。组已经是最小的“单位”了,有个得得冲组还分为望天堂和下寨。只要看看“望天堂”这个寨名,大约也能感觉它有多高。望天堂位于夹岩村的最高峰,去望天堂要爬到山顶,然后往下走300米左右,才能到达这个“云朵中的寨子”。
“第一次去望天堂,进村一脚踩下去,稀泥淹没了鞋背。”黄满说,感到有一种凉意从脚板传到心脏。从望天堂再往下,还要走一公里山路才能到下寨。她29岁了,还没结婚,在这里长期住下来扶贫,能不能坚持下去?让她印象深刻的,还有一个叫“锅厂”的村民组,去锅厂往返要走3个多小时,中间要翻过3座山,才能看见山里的人家。
锅厂里面还有个窝窝寨,从锅厂去窝窝寨又有3公里。窝窝寨只有3栋房屋3家人。3家人里,有一个7岁的留守儿童在上学,学校远在邻镇一个叫四新村的地方。每天,这个孩子要走5里路去学校。他的奶奶每天早晨把他送到半路的大山垭口,看着他消失在远方。傍晚,奶奶又在垭口上等着,直到孙子在远处出现,再把孙子接回家。
“这个孩子的求学路让我们感到很揪心。”黄满感到自己的心被这个孩子的求学路给“抓”住了。她记住了这孩子名叫陈浩予,她想,自己一定要动员这3户人家整体搬迁出来才行。
但这很不容易。她去了一趟又一趟。“每走一次,脚都会疼上几天。”脚上磨出血泡,血泡破了,变出脚茧。半年后,终于成功了,这3户人家全部搬迁到扶贫安置点。
第二年,黄满结婚了。婚后,总是丈夫从威宁县城来夹岩村看她。第三年春节,她生下一个男孩。产假结束要回村了,孩子还要哺乳,村里脱贫攻坚正在决战时刻,带着孩子怎么工作?
“生活和工作就像两座山,我都要爬一爬。”
她非常感谢自己的婆婆,婆婆提出陪她上村里去。于是,夹岩村有了“一家三辈人驻村扶贫”的故事。
虽然正在哺乳期,但黄满要干的事情还真不少。危房改造、动员搬迁、填报救助、组建村集体合作社,桩桩件件,都关联着贫困户的切身利益。除此之外,她还挂念着孤零零住在下寨半山腰的张青贵一家三口。
前年夏天,张青贵家刚被确定为易地扶贫搬迁户,黄满就去他家动员了。满以为是去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:为他们家在昆寨乡政府所在地新建的房子里,沙发、桌子、床铺、锅碗瓢盆啥都准备好了,只要拎包入住就行。没想到张青贵就是不搬。黄满已经不记得跑他们家多少次了,那个半山腰的路一边就是悬崖,有的地方石块嶙峋,有的地方全是稀泥巴。他们吃的水是从100多米外一个岩旮旯里面流出来的。黄满无法想象,这一家人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建房居住。更想不通的是,一次次去请他们搬迁,为什么他们今天答应搬了,转天又不想搬了。夏天过去了,秋天来了,黄满自己也记不清跑了多少趟、说了多少话,张青贵才终于下定决心搬家。那天,黄满和驻村扶贫干部都来帮他们搬家具,只要张青贵舍不得丢下的,全帮他们搬走。
夹岩村高高的望天堂,见证了黄满和驻村扶贫干部们日日夜夜的奋斗。当我也登上望天堂那高高的山峰,举目四望这一片正从贫穷中蜕变的土地时,我看到了“峡谷里的山寨”“崖壁上的人家”……我想,黄满和她的同事们能在这里扎下根来,帮助当地人们脱贫致富,真的是令人尊敬。
黄满曾这样对我说:“我也不是没有苦恼,只是一看到贫困户的笑脸,看到他们期待的眼神,我心中的那些沮丧和无助就瞬间被赶走了。”
我听到村里人这样形容黄满一家三辈人:小孩围着婆婆转,婆婆围着媳妇转,媳妇围着贫困户转……夹岩村在2018年底全村脱贫出列。黄满也在夹岩村入了党,如今成了村主任。
这里讲的只是纳雍县脱贫攻坚“特种兵”中两位“女兵”的故事。这批被录用的509人,4年来有496人经受了严格的工作考验,其中180人担任了村两委的主要负责人。
他们生长在农村,毕业后又回到农村,踏上扶贫路时,平均年龄才25岁。他们吃得起苦,干得成事,同村民建立了深厚感情。他们是在脱贫攻坚一线成长起来的“永远不走的工作队”的一部分。
三
2019年6月,贵州省扶贫工作队在纳雍县走村入户调研,在羊场乡菜子地村,看到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,患病卧床已好几年。询问情况时,她家人说:“治不好。”再问,回答是前些年给这孩子治病已经花了十几万元,没能治好。了解情况后,这个女孩当天就被扶贫工作队送到县医院进行治疗。
在锅圈岩苗族彝族乡土补村入户调研,发现一位阙姓老人卧床多年。工作队询问缘由,得知他是在干农活时被一块石头砸伤右小腿,因为没有得到有效治疗,引发感染溃烂,所以落下了病根。当天,这位老人也被送到县医院治疗。
毕节在精准扶贫中已有“三重医疗保障”的救助机制,但在全市农村入户大遍访、大筛查中,发现还存在脱贫户因病返贫现象。调查发现,村寨中缺医少药、边远村寨就医难是重要因素。
“所以,毕节要给所有行政村建医疗所、配备医护人员。”毕节市委同志介绍。
“可是毕节有3704个行政村,哪里去找这么多的医护人员?”我问。
“近几年,毕节鼓励农村初高中毕业生到卫生院校学医,并为他们返乡就业创造条件。”
2020年金秋,毕节为所有行政村配备的医护人员超过了8000人。这也是“永远不走的工作队”的一部分。
这支队伍还包括毕节在脱贫攻坚中培养的大批党支部书记和村干部。全市从复退军人和打工归来的青壮年农民中培养的村干部,占村干部总数的28.2%。还从返乡创业人员、大学毕业生中筛选建立村级人才库,作为后备干部的有1.41万人。近两年从后备干部中提任村干部的有1089人,优秀村干部中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有237人。在脱贫攻坚中发现人才,培养干部,为乡村振兴留下一支“永远不走的工作队”,是毕节在脱贫攻坚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。
四
毕节有个银川村,村里有一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叫吴婷。有一天,银川村党支部书记找到吴婷家里问她:“你愿意到村委会当微机员吗?”
“还没找到工作,在家待着也是待着,我就去锻炼一下吧。”吴婷说。
吴婷的工作,主要是整理资料。可她很快发现,这些资料不简单。一张张表格,关联着村里村民的日常生活。干了没多久,村里派她外出学习。这次学习打开了她的眼界,她看到农业科技推广给农民带来的实际好处,感到“被震撼到了”。回村后,吴婷被派去马树寨担任包组干部,投身到脱贫攻坚第一线。她迅速成长,在脱贫攻坚中显露才干。
“我呼吸着银川村的空气、沐浴着银川村的阳光长大。我不走了。”吴婷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更强烈的归属感:“我的父母都是银川村的农民。直到现在我才懂得,我所学的知识,应该用来回报生我养我的家乡。”
这期间,银川村党支部创建了一个村集体股份经济合作社,还建有一个猕猴桃合作社,一个冬荪合作社,一个乡村旅游合作社。3个合作社都是按产业组建的,乡党委在这3个合作社建立了党支部,由此实现党组织对集体经济的全面领导。吴婷在村庄工作中越发认识到党组织的重要作用,积极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。
银川村还有比吴婷更年轻的村干部。一批年轻人参与到村庄工作中来,他们还在村民中组织各种体育赛事和歌咏比赛,村庄变得更加富有青春活力。
五
谢永贵是毕节七星关区鸭池镇党委书记,他也是一名在脱贫攻坚中成长起来的干部。
从贵州省黔南民族行政管理学校毕业后,谢永贵参加了乡镇干部选拔考试,在1700多名应试者中以第十七名的成绩被录取,分到七星关田坎乡工作。他做过乡中学的老师,后来又按照乡政府的安排,驻村包村。
谢永贵的特点是善于学习,善于总结。他担任鸭池镇党委书记后,开展的一项创新性工作是“乡镇党委统领合作社”,他用4个字概括:两包一干。
“两包就是包前端和后端。”谢永贵说:“合作社要搞得好,前端得选好一个产业,后端要做好销售。镇党委组织力量来做前端和后端,以统筹方式,把前端的产业选择、技术培训和终端的市场销售全包了。而村级合作社主要管实施,就是一干。”
谢永贵介绍,每个村集体合作社都要做好产业与销售,难度太大。所以镇党委组织力量,负责前端和后端,这样就可以使全镇各村的集体合作社以较高水平整体稳步发展。
我说:“村社一体的合作社解决了‘一户农民的单打独斗’问题,但往往还存在‘一个村的单打独斗’问题。你们却解决了这个问题。”
“主要就在于‘镇党委统领’。‘镇党委统领’就是为全镇行政村的党支部领办合作社提供服务,让各村合作社保持整体上较高水平发展。我们要求公职人员不得分村集体合作社之利,真正体现‘为人民服务’,保护好村民的积极性。”
这年秋天,毕节在鸭池镇召开观摩推广会议。乡镇党委统领合作社在毕节引起关注。它超越了“村社一体”的阶段,组织乡镇干部下沉,与村干部及农民一起,发展新的产业经济。这种新的工作机制,把党支部领办合作社拓展到了乡镇与村庄互动发展的层面。
采访中我得知,在贵州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下,毕节在全市农村推行“四个留下”以衔接乡村振兴: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工作队,留下一批活力强劲的村集体合作社,留下一份殷实厚重的村集体资产,留下一套高效管用的乡村治理体系。这套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方法,正在改变毕节乡村的面貌,使这片土地变得富裕丰饶、充满朝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