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老家,大白菜差不多是最常见的蔬菜。乡村人家的门前屋后,一般都会置个小菜园,种点蔬菜,以便自给自足。想吃了,或者没什么可吃的了,就到园子里现摘现炒。像茄子、豆角,季节性太强,一到入冬,早已遍寻不着,只有萝卜、白菜仍傲立风霜,生机盎然。然而萝卜扎根泥土,拔之费力,唯有白菜,不作装饰,遍地风流。
虽说白菜有大小之分,但我固执地认为,白菜单指大白菜,所谓的小白菜不过是青菜,从颜色上就可分辨出来。何况,“小白菜”不是“蒂蒂儿苦”,便是遭遇“杨乃武”,总给人以苦大仇深之感,想乐都难得乐起来。大白菜才是乡土乡情乡味,就像感情醇厚的老朋友一般,从来不需要想起,也从来不曾忘记。
印象中,忙完秋收,人们便开始抢种大白菜。先把菜地平整得方方正正,撒些农家肥或草木灰,然后用小铲子将菜窝铲松,再撒入几粒黑色的种籽,最后用细土盖上轻轻培好。种籽全部撒完,浇好水,拍拍身上的尘土,便可一身轻松离开。过不了几天,绿茵茵的白菜苗就破土而出了,菜园里满是勃勃生机。不过,“鸭多不下蛋,人多不洗碗”,白菜苗太多太厚,不利于空气流通和日照采光,还需要间一下苗,让每个菜窝里只剩下一株最健壮的独苗。
到了深秋时节,大白菜长势喜人,蓬松蓬松的,满眼都是绿。此时,不能由着它开枝散叶,要用稻草绳将之捆绑起来,让菜叶菜帮一层一层紧紧地包裹好。远远望去,一蔸蔸大白菜,不仅排成整齐的行列,而且脖子上打着精致的蝴蝶结,仿佛随时迎接着吃货们的检阅。民谚说:霜降扯白菜。霜降之后,大白菜就可闪亮登场了。齐蔸砍下几斤重的大白菜,掰掉枯萎的老叶,菜帮白嫩如玉脂,菜叶墨绿似翡翠,不禁让人口舌生香,食欲顿开。
作为家常菜,白菜的吃法简单又粗暴。在缺衣少食的年代,根本没什么讲究,也不懂得什么补充维生素,反正砍一蔸白菜,切一大筲箕,然后放在柴火灶里哧溜一声,一家人的餐桌上就有菜可以夹了。我记得很清楚,等我们姐弟三人把白菜都吃光了,父亲总是把剩下的白菜汤倒进碗里,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。我曾疑惑地问母亲,清汤寡水的真有那么香吗?母亲严肃地告诉我,天底下哪有父母跟孩子们抢着吃的啊!是啊,彼时我们常挂在嘴边抱怨的一句话,就是“吃稀饭夹腌菜,真是划不来”。那时的大白菜,可是保命的菜,菜市场里经常有人专门捡拾蔫了的白菜帮子——不是拿去喂猪的,而是用来养活一家老小的。
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,虽然大白菜依旧是主打菜,但母亲炒的时候,总要先放点猪油渣,那个大白菜吃起来真叫香啊。即便满满一大海碗,也会被风卷残云般吃个底朝天。在饥饿面前,“珍珠翡翠白玉汤”,并非朱元璋的专属。据说北方有冬储大白菜一说,其实南方又何尝不是,腰包不鼓肚子就会咕咕叫唤,这与地域无关,也与体面无关。有钱不只是任性,胃口也逐渐变得挑剔。大白菜不再天天见,偶尔吃的时候,也多是菜叶为主,白菜帮纵然再甜美香脆,也大多弃置一旁。
不过,作为“百菜之首”的白菜,照样是舌尖上的美味佳肴。只是不再像过去或窖藏或晾晒,指望着一直吃到青黄不接的开春,而是任由它们生长在菜园里,想吃了去扯一篮子回来,不想吃了任由烂在地里肥田。尽管大白菜被文人骚客们赞誉为“菘”,赋予其高贵纯洁的品格,但“几日清霜降,寒畦摘晚菘;一绳檐下挂,暖日晒晴冬”已难重现。今年春节回老家,最唤起我乡村记忆的,就是那一畦一畦的大白菜。它们表面上蔫巴巴的,可我知道假如去掉老叶,里面就是娇嫩的菜心。每一片叶子都线条流畅,疏密有致,光艳袭人,吃起来会甜津津的。所以,在准备团年宴的时候,我特地砍了一大蔸白菜,一层层掰开来,一片片洗净,什么作料也不放,只加了少许油和盐。纯绿色食品就是受欢迎,等收拾完碗筷,发现好多大鱼大肉都没吃完,唯独这碗清水白菜片叶不剩。
咬得菜根,百事可做。吃大白菜长大的农家子弟,越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,越是想念那“秋去晚菘韵味长”。要么来个猪血五花肉炖大白菜,要么来一盘热腾腾的白菜馅饺子,要么就着脆崩脆崩的腌白菜帮,一边唤醒尘封已久的味觉记忆,一边咂摸当下的幸福憧憬未来的美好。
冬天的大白菜,既大,又白;既是菜,也是生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