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亮程回答过无数关于《一个人的村庄》的问题。这部在他三十多岁时出版的作品,展露了他记忆中的村庄,也让他长久地被读者记住。
日前,在《中国青年作家报》线上“青年课堂”中,刘亮程分享了他的作品、他的人生,以及对青年写作者的建议。
驴的“捎话人”
驴,可能是刘亮程笔下最重要的动物。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,驴和主人公通过缰绳传导情绪,用驴维系世界和自己的关系,甚至为驴单独开辟一篇文章《通驴性的人》。在新作《捎话》中,他更是将驴的语言感受得淋漓尽致。
刘亮程对驴的感情是矛盾的。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,他写道:“我们不能不饲养它们。同样,我们不能不宰杀它们。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,胃却离不开它们。”甚至,在一些时候,他用驴的鸣叫,来描述自己期许的创作高峰——
“我一生都在做一件无声的事,无声地写作,无声地发表。我从不读出我的语言,读者也不会,那是一种更加无声的哑语。我的写作生涯因此变得异常寂静和不真实,仿佛一段黑白梦境。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,哪怕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呜叫我也乐意。”
甚至,驴子教会这位哲学家人生哲学:“你活得不如人时,看看身边的驴,也就好过多了。驴平衡了你的生活,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;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,驴也就没办法了。驴不跟你比。跟驴比时,你是把驴当成别人或者把自己当成驴。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系数,一个参照物。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,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。”
在《捎话》中,驴也是有灵气的存在。驴能看见鬼魂,能看到声音的形状和颜色,懂得为人服务,能参透人心。主人公捎话人“库”听懂了驴的语言,并在死后变成了人和驴之间的捎话人。他们穿越沙场,见证生死。
熟悉刘亮程作品的人可能偶尔恍惚:究竟是驴子真的这么有灵气,还是全靠刘亮程这位“捎话人”,把驴子的灵气告诉世界?
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不是乡村文学
让刘亮程一鸣惊人的《一个人的村庄》,创作于他从家乡赴乌鲁木齐工作期间。
一天下班后,刘亮程一回头,看见黄昏,那夕阳一片金黄。他想,他的家乡就在落日之下。这太阳,把家乡的一切事物,照得一片辉煌。
从那天起,他开始创作《一个人的村庄》。村庄里弯弯曲曲的土路,村庄的早晨和下午,匆匆忙忙又慢慢悠悠行走的人和牛羊,最朴素的生老病死,都从他的笔下慢慢流淌。
这部作品使得刘亮程被誉为“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”和“乡村哲学家”。这与他在乡村长大的经历密不可分。初中毕业后,刘亮程考取中专学校,毕业后分配回家乡沙湾做农机管理员。
考上中专学校后,刘亮程有没有一种愿望,是留在城市生活?董卿在《朗读者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。
刘亮程回答的话还没说完一句,自己就乐了:我考的是一所农业机械化学校,城市怎么会有我的位置?
而他最终还是来到城市。在家乡,刘亮程开始写诗,小有名气后,他进了城,在乌鲁木齐市里做了一名文学编辑。
“一个人把乡音忘掉,去学说另一种语言,是一种很漫长的事。我在城市这么多年,做梦梦见的全是当年在乡村的生活。”刘亮程说。
30岁才走进城市,刘亮程觉得不晚。城市聚集那么多有思想的人,有才能的人。城市也给了刘亮程这样的时间,写出《一个人的村庄》,接纳他每年春节不变的离开,却从未走进他的梦乡。“有时候会觉得对不起城市。”
“对我们这种半路来到城市的人来说,城市注定是一个半路的家园。乡愁是谁的?是城市人的。”刘亮程说,农民愁的是天下不下雨,粮食丰不丰收,能不能卖上好价钱,是现实问题。而乡愁的愁是乡村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和文化情怀。这里的乡村是古代中国给我们留下的语序,在唐诗宋词、山水国画中构筑的世界。
而现实的农村和意境中的农村间的巨大差别,给人的心里带来了巨大的忧伤。刘亮程认为,写农村文学的作家,心中都有一个古老的乡村。面对现实乡村的困难与矛盾,焦虑与烦恼,希望与失望,造就了现在所谓的乡村文学的整体面貌。
《一个人的村庄》是写作者刘亮程构筑的一个世界。在此之后,长篇小说《虚土》、《凿空》,散文集《在新疆》,以及2018年底出版的长篇小说《捎话》,都是刘亮程构筑的世界。
“经过这么多年的写作,我其实在逐渐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。用这块土地上的尘土,用它一场一场的风,用它的落日和朝阳,用它自己的白天、黑夜和满天星光,用这块土地上人们的梦与醒,来构筑自己的不完整、自主的一个世界。”刘亮程说,这个世界可以叫一个村庄,但这个村庄不等于大地上种粮食、养牛羊、生儿育女的村庄。而是一个孤悬于尘土之上,在云端的村庄,在内心中安放的村庄。
“那个孩子的梦想,那个孩子的忧伤,那个孩子白天黑夜的梦,那个孩子独自穿梭于村巷,独自追着一片落叶,独自在那样静寂的夜晚听着狗吠,看着满天星星,完成了对一个村庄,或者对自己整个一生长久的冥想。这是一个人的村庄,是一个人的百年孤独,是一个人的花开花落,是一个人的孤独寂寞,也是一个人的天长地久。”尽管写的是新疆大地上一个小村庄的故事,但是刘亮程从不认为这部作品是乡村文学。他认为,文学就是文学,不存在乡村文学和工业文学,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是不受题材写作限制的。
“人类的孤独、微笑和眼泪、梦想和梦幻,这些东西跟乡村没有关系,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头脑中。仅仅因为我在乡村长大,就把这些文字定义成乡村文学,我觉得这是不合适的。”
作家是沿着时间的道路往回走的人
年轻时,刘亮程离开村庄,去城市中寻找自己的人生;功成名就后,他又回归乡村,申购了村里的废弃老学校,成立“木垒书院”,并筹资设立“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”,奖励对中国乡村文学、绘画、音乐、乡村设计作出杰出贡献者。
“每个人都在一段一段地遗忘自己。作家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沿着时间的道路往回走的人。”刘亮程说,一般人都在面朝一个叫未来的方向去丰富自己的生活。匆忙的生活往往让有价值的东西被遗忘在脑后。我们需要有朝后走的人,把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重新捡拾起来。
刘亮程认为,新闻进入的是生活的第一现场,文学则是第二现场。“文学是人类的往事,当一件事过去多年,在写作者心中沉淀已久,被遗忘,又被重新打捞,那么,这件事情有可能进入文学作品,成为文学的一部分。第一遍经历的生活知识新闻,其实是没有文学价值的。”
而当多年前的生活被写作者重新记忆的时候,生活已经在时间中被埋没多年,仿佛物件落满尘土。写作者需要找回那些事物原有的光芒,把那些被时光遗忘已久的记忆,在重新想起的时候赋予新生。
在回答作品真实成分有多少时,刘亮程说,虚构是文学作品的唯一特征,文学呈现的是一个作家内心情感的真实。“哪怕我们在写一个真实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故事,一旦我们进入写作状态,其实你就进入了虚构状态。这种状态的人生,是敏感和极度情绪化的。”
刘亮程勉励《中国青年作家报》的青年写作者说:一个人不去写,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呢?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认为自己有天赋,过了一些年,看了很多东西,又认为自己没有天赋,非常绝望。而渐渐地写出一些东西,就又找到了自己的天赋。
“天赋需要去发现,发现的过程需要勤奋。文学写作没有老师,写作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师。”刘亮程说,在写作中会发现自己的写作才能,在写一个故事的时候启发另一个故事。
“写作本身应该是对写作者最好的奖励了。你在写作的过程中获得了那么多的情感,那么多有意思的经历,那么多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文字。这些都是对一个作家的回馈。”刘亮程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