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春花在节气中醒来,苏醒在尚未展叶的枝条上,开始用黄色的小喇叭,一一唤醒草木邻居。玉兰率先脱掉茸毛外套,踮脚、侧腰,那甜丝丝的花香,便一缕缕氤氲在空气里,把我、蜜蜂和四周的廊亭花柱,全都笼罩在它的香味里。桃花接力,未曾开口,已粉面含羞,夭夭倾城;连翘、金钟、棣棠,对镜贴花黄;樱花、海棠、紫荆、丁香、姚黄魏紫,都以最美的姿态,登上了春的舞台。
和这些千娇百媚的春花不同,油菜花的出现,像一大群年轻人兴高采烈地一起涌来,肩并肩,手挽手,每位成员,都自带光芒。大地透亮,如片片黄绿色的海。江西婺源、云南罗平、陕西汉中等地,因为油菜花,成为这个季节里令人向往的地方。
阳光和煦,微风轻摇。当我把目光定格一朵小花时,我发现了油菜花的秘密,看到了动植物之间互惠共赢的亲密关系。
指甲盖大小的四枚花瓣,十字形两两相对,围绕在花蕊身旁,如一首精妙的绝句。无数朵十字小花,绽开一嘟噜,连成一大片。说花瓣如诗,只是我的看法,在蜜蜂眼里,这花瓣,是它进食的餐桌。无以计数的花瓣餐桌,每一桌,都铺好了明黄的桌布,等待贵客蜜蜂来访。
细看,质如宣纸的花瓣上,有枝杈形的暗纹。这是油菜花给蜜蜂精心设计的路标,箭头直指花心里的蜜汁。四长两短的六枚雄蕊,弯腰凑在雌蕊身旁,它们已商量妥当,接下来,油菜花与蜜蜂,要进行一场合作。
尊贵的客人来了。一只蜜蜂,翅膀似晃动着一团雾,在我的眼前盘旋了一小圈后,停在一朵油菜花上。蜜蜂身体浑圆,穿着黑黄相间的条纹衣裳,阳光下,泛出金属的色泽,看起来结实有力。它对我视而不见,急慌慌落座花瓣餐桌,享用起油菜花捧出的花蜜。少顷,为了吸食更多的蜜汁,蜜蜂把整个头部都没入花心,身体弯成了弓形,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吃相。它那毛茸茸的背部,很快,就沾满了花朵用雄蕊抖落的花粉。
享用完这朵花里的蜜汁后,小家伙搓搓手,又抹了抹嘴巴,急匆匆飞走。这一次,甚至没来得及遛弯,就降落到另一朵油菜花上。它太忙了,马不停蹄地赶赴花儿的宴席,从这朵到那朵,一刻也不停歇。看过一篇文章,说一只蜜蜂,一天要造访几千朵花采蜜。几千朵花哦,是个劳模呢。
此刻,天地间明艳安详,只有我忙着给蜜蜂和花儿拍照。眼前的油菜花,一门心思开花。蜜蜂,也一门心思采蜜。
我站在油菜花丛中,感受它扑面而来的光芒,久久不愿离开。
记忆,在一朵朵油菜花上流转。
在我的家乡渭北旱塬,每年春天,绿色的麦苗间,油菜花盛开的样子,真叫人欢喜。仿佛有人用太阳光沾了金粉和露水,一笔一画在乡亲们的责任田里画出一个个金色的太阳。那时,年少的我们,在田埂边,尽情演绎“儿童急走追黄蝶”的游戏。
油菜花开的时候,村庄变得热闹。追逐花期的放蜂人,不知道何时把一排排蜂箱整齐地码放到田间地头,他们就住在一旁搭起的帐篷里。蜜蜂嘤嘤嗡嗡地飞入油菜花地,田野上,响起交响曲。
我幼年的记忆里,与油菜花一起出现的,还有油花卷。油菜籽入仓后,一部分置换成我们的衣服和书本费,剩下的,拿到油坊里去榨油。即便是自家地里产的菜籽油,留给我们吃的也不多。那时候我家六口人,一年最多吃十斤菜籽油,盛在一个四四方方白色的油桶里。炒菜油是按勺下锅的,那年月,母亲若认为什么东西稀缺且有价值时,就会说它“金贵如油”。蒸油花卷的面粉,是自家地里产的麦子磨的,花卷里的清油,也是自家的油菜籽压榨的。麦子和油菜,都携带着大地的温暖。一层面饼抹一层油,撒入盐、五香粉和其他食用颜料,折叠,卷起,切成小剂子,一扭一拧,便呈现出美丽的花纹和形状。记忆中的油花卷,还没有出锅,香味就充盈整个屋子。
母亲心灵手巧。她蒸的油花卷,层层叠叠如盛开的鲜花,貌美,暄软,油香。一层面饼,若是抹上辣椒面和菜籽油,便蒸出一屉红白相间的康乃馨。若是抹上紫甘蓝,就绽开紫玫瑰,加了韭菜葱花,又开出绿雏菊……面皮薄厚,菜籽油是否抹匀,食用颜料如何加工搭配等,母亲都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艺术品一样的油花卷上,有母亲的手纹,有她的想象力和对于子女的爱。工作以后,我在西安的餐馆里多次吃到油花卷,面粉更白,外形更美,有的甚至加了巧克力。但怎么吃,都没有记忆中醇香。
又一只蜜蜂飞来,在它忙碌的嘤嗡声中,我的思绪,再次回到油菜花。我伸出手指,轻轻触摸蜜蜂采过蜜的那朵小花,忽然间明白,油菜花金黄的“绝句”,只有忙碌的蜜蜂,才能真正吟咏出甜蜜的味道。